界面新闻记者|戴晶晶
界面新闻编辑|张慧 杨悦
十几年前,新奥集团(下称新奥)在位于河北廊坊的总部,建了一栋内部称为“光伏楼”的厂房,想生产薄膜电池。
今年4月,界面新闻来到这个高德地图标为“新奥光伏”的地方,见到却是“电磁诊断实验室”、“离子回旋实验室”和“中性束离子源标准实验室”等核物理设施,还有一台布满管道的聚变实验装置“玄龙-50U”。
这家在业内有“燃气大王”之称的民企,正在下注一种远比光伏激进得多的未来——可控核聚变。
新奥“玄龙-50U”球形环氢硼聚变装置 拍摄:戴晶晶
新奥在核聚变领域已耕耘八年,研发团队300余人,包括海外高层次人才20余名、博士硕士人才200余名,投入资金40亿元,可以说是非国家队背景中规模最大的核聚变商业公司。在运核聚变实验装置“玄龙-50U”,初步计划投资60亿建造下一代聚变装置“和龙-2”。
今年3月,一向低调的新奥在国际SCI收录等离子体专业主流学术期刊《等离子体科学和技术》(Plasma Science and Technology,PST)上,发表13篇基于“和龙-2”实验装置的物理设计论文,引起外界关注。
一家城燃公司挑战“终极能源”让人意外。
核聚变是轻原子核结合成较重原子核并放出巨大能量的过程。由于聚变原材料资源相对丰富,且无污染排放,可控核聚变一直被认为是人类解决能源问题的重要出路。
目前全球所有的核电站均通过核裂变产生能量,而聚变释放的能量约为裂变的四倍,燃煤的400万倍。
可控核聚变是一项“科幻级”技术,中国在这个领域起步晚,科研成果和人才都很稀缺。
今年4月,新奥宣布“玄龙-50U”突破百万安培(兆安)等离子体电流,为全球首次实现兆安级氢硼等离子体放电。
可控核聚变领域存在着一个著名的“50年悖论”,即距离实现可控核聚变永远只有50年,而新奥的目标是,到2035年建成聚变商业示范堆。
新奥选择的氢硼球形环聚变路线,比起主流的氘氚聚变实现难度更高,实验和工程化经验更少,不少业内人士评价新奥过于理想主义。
有业内专家告诉界面新闻,氢硼是核聚变理想的终极燃料,新奥这是在替后人踩雷铺路。也有人笑称,新奥创始人兼董事局主席王玉锁有点像中国的马斯克,“但就连马斯克都不投核聚变”。
王玉锁目光投向核聚变前,已成为燃气行业风云人物多年。
1993年,新奥将管道天然气引入廊坊开发区,成为全国第一家进军城市公用事业的民营企业。
随着中国1998年后推进公共事业改革、“西气东输”拉开帷幕,新奥走出廊坊,拿下几十个城市的燃气特许经营权,企业规模不断扩张,最终稳坐中国天然气分销行业龙头。2001年,新奥燃气(02688.HK,后更名为新奥能源)成功在香港上市。
新奥的燃气业务如日中天,王玉锁却很有危机感,他意识到除了特许经营权,新奥并没有什么核心资源和技术,况且特许经营权最长期限只有30年。
“随时可能受到资源制约,十年后新奥卖什么?城市燃气销售难以形成品牌,20年后新奥是什么?特许经营权到期,30年之后新奥干什么?”王玉锁曾在一次公司高层会议上提出三个问题。
2004年起,他力排众议发展“煤制气”以摆脱上游气源的掣肘,并着手生产清洁甲醇及二甲醚,研发微藻制备生物柴油、能源互联网“泛能网”等技术。
2007年,王玉锁还一度引进美国产线押注非晶硅薄膜太阳能电池板,计划投资140亿元进军光伏。
除了在能源圈开疆拓土,新奥还陆续涉足数字化、房地产、旅游文化和健康行业,业务版图眼花缭乱。热衷前沿技术,也乐于投资具有潜力的领域。
王玉锁并非杞人忧天。由于城燃特许经营权有限,新奥必须与华润燃气(01193.HK)、中国燃气(00384.HK)、港华燃气(01083.HK)等对手“抢食”,2008年后,中石油下场,旗下“昆仑”系公司更是来势汹汹。
为扩大市场份额,2011年,新奥联合中石化试图吞并中国燃气,但最终黯然出局,新奥也被国家队昆仑能源(00135.HK)和华润燃气长期压制于老三的位置。
此外,随着售气规模扩大,毛利率较高的接驳业务,在新奥收入中的占比不断下降,摊薄了利润。加上政府对配气价格、接驳费收取监管日趋严格,新奥的燃气业务很难维持高速增长。
2005-2015年,新奥能源的城燃项目数量由59个增加至152个,覆盖接驳人口数量从3238.7万提高至7153万。在这十年间,新奥能源的营收增加了近14倍,净利润仅增加5.7倍,毛利润率从37.27%下降至21.41%。
新奥能源的毛利率还在持续下滑
令人遗憾的是,除了泛能网成长重要的获利板块以外,新奥砸入真金白银的产业,大多没能成气候:押错技术风口的光伏项目搁浅,煤制气研发工作亦推进缓慢,至今也未有商业化项目落地。
2017年,新奥不再追风口,开始探索“无碳能源的颠覆性技术”,可控核聚变、深层地热、高效储能、二维新材料等均悉数在列,最后锚定在了难度系数极高的核聚变。
机缘巧合之下,可控核聚变进入王玉锁的视野。
2016年,一家海外机构通过国内高校向王玉锁推荐了一份核聚变方案,经内部论证后确定为是一份“行不通的忽悠方案”。但王玉锁自此注意到了核聚变。
之后,在研发转型的推动下,新奥开始系统评估聚变技术的可行性,并逐步形成了团队和研发方向。
与此同时,聚变界也开始热闹起来。
2016年,谷歌旗下DeepMind团队研发的围棋机器人AlphaGo战胜世界围棋冠军李世石,深度学习、人工神经网络等人工智能(AI)技术被广泛应用,“等离子体控制”等聚变难题迎来潜在解法。
2017年,位于安徽合肥的中国全超导托卡马克核聚变(EAST) 在全球首次实现了上百秒的稳态高约束运行模式。
2018年,衍生于麻省理工学院(MIT)的联邦聚变系统公司(CFS)正式成立,开发高温超导(HTS)磁体,为建造更紧凑、更便宜的核聚变装置提供了可能。
2018年4月的一场研讨会上,王玉锁见到了退休回国在中科院等离子体物理研究所挂职的彭元凯,决定邀请他成为新奥核聚变团队的技术领头人。
新奥是当时国内唯一一家准备建造核聚变实验装置的民营企业。王玉锁要为这个“异想天开”的计划招贤纳士。
彭元凯(Y.K. Martin Peng)是聚变界著名的华裔科学家,在美国橡树岭国家实验室(ORNL)工作期间提出了球形托卡马克(ST,又称球形环)约束概念,还担任过普林斯顿等离子体物理实验室(PPPL)国家球形环实验(NSTX)项目负责人。
2014年回国后,彭元凯先是在高校教书,后供职于研究所,但始终未能再参与有分量的聚变科研项目,与王玉锁可以说是一拍即合。
“与其等别人来颠覆新奥,不如由我们自己来颠覆自己,研发可持续、安全的清洁能源。”新奥能源研究院聚变技术首席科学家的彭元凯头发花白,在接受界面新闻等媒体采访时,回忆了当时加入新奥的契机。
为了支撑这项“颠覆性”技术,新奥还招揽了原在中核西南物理研究院工作的袁保山、冯开明,德国于利希研究中心梁云峰,以及原美国TAE公司首席实验战略家郭后扬等人加入专家团队。
数据来源:各公司官网、聚变行业协会(FIA);制图:戴晶晶
过去几年,在高温超导、人工智能(AI)等技术突破的推动下,全球核聚变初创公司涌现,行业融资规模水涨船高;业界不断传出实验装置取得关键进展的消息,甚至有企业将核聚变发电质变点的时间线提前至2030年。
“热潮”来临,新奥的押注核聚变似乎是正确的选择。
但一直以来,新奥以民营企业入局,受到了诸多质疑,主要原因是——它选择的氢硼聚变路线太难了。
当前可控核聚变技术路线主要有三种:重力场约束核聚变、激光惯性约束核聚变和磁约束核聚变。其中,利用磁约束核聚变研究装置托卡马克,实现氘氚聚变反应,是当前国际主流的研发技术。
新奥采用氢硼作为聚变燃料,建造球形环装置。球形环是更接近球形的一种托卡马克,相较于传统托卡马克(形状接近轮胎)更紧凑。
有专家认为,新奥的氢硼聚变要比氘氚难上一万倍。
这主要是由于实现氘氚反应需要的聚变三重积较小,约是5乘以10的21次方,而氢硼反应的三重积比氘氚高几个数量级,反应堆温度要达到10-20亿摄氏度才能实现燃烧。
三重积或Q值,是衡量核聚变装置水平最关键的参数。
1957年,英国科学家J.劳森提出著名的劳森判据(Lawson criterion),即为了实现自持核聚变,聚变装置的能量增益因子Q应当不低于1,由此可以推导出自持核聚变的三重积(等离子体的温度、密度和能量约束时间的乘积)需要达到的数值。
目前为止,全球连氘氚的聚变发电都未实现过,最好的实验成绩还停留在上世纪。
日本的JT-60装置以氘-氘为燃料,保持着目前全球最高的磁约束聚变三重积记录,约是1.5乘以10的21次方,声称等效氘氚已实现Q>1。磁约束可控核聚变装置中,实际投入氘氚燃料反应创造的最高Q值纪录为来自欧洲联合环(JET)的0.67。
JT-60后来被升级成JT-60U,又于2009年被拆除,目前已重建成JT-60SA投入运行。JET则在2023年全年开展了最后的氘-氚实验,启动了退役工作。
在中国,商业公司的装置参数水平距离国家队的EAST和“中国环流三号”(HL-3)还有较大差距。界面新闻获悉,目前“中国环流三号”的三重积为国内最高,达到了5乘以10的19次方。
新奥在过去八年鲜少对外公布的聚变实验进展,今年4月16日,新奥宣布“玄龙-50U”实现了高温高密度百万安培(兆安)等离子体电流,等离子体电流达到1兆安,温度达到4000万度。
作为对比,今年3月,同为托卡马克路线的“中国环流三号”(HL-3)国内首次实现原子核温度1.17亿度、电子温度1.6亿度。
这给新奥带来了巨大的鼓舞。
“很多人都认为氢硼聚变难度大,等离子体性能低、参数低,离最后的(聚变)目标很远。”新奥能源研究院院长刘敏胜对界面新闻表示,但在氢硼实现兆安级突破后,这条路线未来商业化的信心就充分了。
“我们的球形环氢硼等离子体在非常不同的运行模式之下,获得了这个领域里面从来没有想象到的一些好结果,这创造了一个新的领域。”
彭元凯说,新奥有决心在2035年运行球形环氢硼的发电工程示范,这个目标不变。
新奥的选择也并非毫无根据,他们的研发团队前期经过了详细的调研和实验,评估了包括场反位形(FRC)在内的不同装置,最终在2022年确定氢硼球形环路线。
这一技术有很大的优势:“无中子,低成本,燃料丰富”,商业化前景更佳。
“新奥之前有很多教训。投资一个新技术,要看未来有没有可能性,而不是难度。难度问题可以解决,但商业逻辑是改不了的。”刘敏胜提及,之前新奥的微藻制备生物柴油技术已研发完成,但到2012-2013年左右就由于成本无法下降,项目被暂停。
新奥能源研究院聚变理论模拟首席科学家谢华生也对界面新闻指出,新奥一开始就瞄准商业化目标,成本必须足够低,度电成本能达到0.07-0.08元,从这个角度来倒推商业计划。
氢硼聚变是通过氢原子核和硼原子核的聚变反应,产生3个带正电的氦-4核,释放大量能量,不产生放射性的中子。
在原料获取上,除了常规的氢,新奥使用硼11作为燃料,后者已能量产。新奥称,氢硼燃料在未来聚变发电中成本占比连千分之一都不到。
对于氘氚来说,氘的来源相对丰富,但地球上的氚非常稀少,目前主要制备方法主要依赖于锂-6同位素的核反应,价格十分昂贵,且为国家管制材料。
另外,氘氚反应产生高能中子,对材料的破坏性大,其具有的辐射性会产生安全风险。同时,氘氚聚变输出能量的75%-80%以中子形式存在,在转换成电能时仍存在挑战。
“在75年的聚变研发中,没有人生产过哪怕一丁点电力。我说的不是净电力,而是任何电力。”据《财富》5月7日报道,等离子体物理学家Daniel Jassby就对此提出质疑,“从来没有人能够将中子轰击转化为电力。”
国内一家聚变商业公司的负责人也向界面新闻称,氢硼确实是更高级的聚变反应,但他们选择先实现氘氚,再进阶到氢硼。
全球亦有其它商业公司选择了氢硼聚变路线,其中最有名的是1998年于美国成立的TAE Technologies。
2023年3月,TAE与日本国立聚变科学研究所(NIFS)合作,已首次在磁约束聚变等离子体中实现了氢硼聚变实验,测量出了反应产物氦核(α粒子),证明了无中子核聚变的可行性。
此外,彭元凯在1984年提出的球形环设计,通过重新排列磁铁线圈降低长径比,能允许装置用更低的磁场达到与传统托卡马克相同的三重积数。
“球形环的特点是对于空间的需求非常高,很难去布置氘氚聚变所需的中子防护或氚增殖材料,反而我们做氢硼就不需要去考虑这些,” 新奥集团聚变副总工程师杨圆明告诉界面新闻,球形环与氢硼燃料适配度高,在尺寸规模上也更方便民营企业建造。
作为第一家入局核聚变的民营企业,新奥的进度并不慢。
北京大学应用物理与技术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康炜认为,新奥作为民营企业具有独特的研发机制优势,能让它在工程方面快速进展。
“2018年10月开始做(玄龙-50),什么都没有,2019年7月机器放电成功,随后进入实验阶段,到现在(玄龙-50U)有了最新成果。”彭元凯也感慨新奥的速度。
但新奥早已不是国内唯一试图争夺能源圣杯的公司,目前中国已成立多家商业核聚变公司,包括陕西星环聚能科技有限公司、能量奇点能源科技(上海)有限公司、聚变新能(安徽)有限公司和瀚海聚能(成都)科技有限公司等。行业人才稀缺,新奥面临着各方的竞争。曾担任新奥集团副总裁、聚变研发CTO的郭后扬,于2022年加入能量奇点并担任首席技术官。
新奥选择核聚变既是一场冒险,又是出于公司未来发展而谨慎筛选出的选择。“在没有抓到兔子的时候,所有猎狗都有希望。”康炜说,毕竟当前核聚变装置还未有成功的工程验证。
这篇文章由女神的新衣于2025-05-24 00:23发布,如需转载请注明出处。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贵雨偶工泛传媒网立场。
发表评论 (47条评论)
婆娑忍土
2025-05-23 19:14这篇文章对王楚钦孙颖莎比梁吉善王艾米家具的分析非常深入,特别是关于木材选择的部分给了我很多启发。我家最近正打算更换客厅家具,这些信息对我帮助很大。
若云浅
2025-05-23 20:18作为一名家具设计师,我认为文章中提到的韩司机好奇为何中国人说韩国小设计理念非常前沿。尤其是抽屉结构的创新应用,确实能提升家具的实用性和美观度。